第6章

11.

陸孝猙獰的大花臂此時成了血淋淋的肉，真叫一塊兒爛肉，看見肉裏透出來的紅色生命力，陸孝的清醒又回來了，他想年紀大概都是長在記恨和反省上，他反省了一通，明白這些年來猛抽煙猛喝酒揮霍了不少壽命，他自己把自己搞成不像人的臭蟲模樣，虛的不行。

方明煦交錢回來，身後背著黑色書包，手裏拿著一堆零零碎碎，視線一直落在手上的幾張單子上，像小學班長檢查作業。陸孝的胳膊縫了五針，原本邪氣的紋身現在四分五裂、歪歪扭扭，陸孝在心裏想：啥幾把花臂，沒見過這種醜.逼玩意兒。

“多少錢？我還給你。”陸孝說著就開始掏兜，一只手不知怎的，掏兜還有點不方便，讓男大學生看見，別以為社會大哥不願意掏錢，陸孝更加急躁地掏口袋，掏出來團成球的錢，怎麽看怎麽寒酸，這是他搓澡掙的錢。

“不用還了。”方明煦笑了笑，用這個笑容打發掉陸孝的手。“你不光低血糖，還低血壓，你自己平時不註意嗎？”

“我註意個屁！到底多少錢？你要是實在有錢花不完想幫幫窮人做慈善，那我就不還了，我胳膊殘了，你自己回家吧，送不了你。”

陸孝站起來，踩了一步兩步以後，腳又開始軟，他想起小時候被人踢倒，倒下以後站不起來，只能顫顫巍巍地跪在別人面前，不懂事的時候就知道那是奇恥大辱，從第一次和別人打架贏了以後，他就沒什麽奇恥大辱了，再大的侮辱，他靠拳腳和鐵頭都能扭轉回來。

方明煦低頭，把零零碎碎整理好，一齊扔進黑色書包裏。陸孝感覺到脖子一緊，方明煦已經把書包套在他脖子上了。

“什麽破逼玩意兒？”陸孝靠一只手摸索，摸到書包裏大大小小的藥盒，還有熱牛奶蛋糕薯片……

“還有這個！”方明煦從兜裏掏出堅果巧克力，塞進陸孝臟兮兮的手裏。“路上吃。”

“你餵小狗呢？滾犢子！趕緊拿走！”

12.

兩人換了位置，方明煦成了開小破摩托的人，陸孝很規矩，臟話都藏在舌根底下，一只手老老實實擱在後面。

“像我這樣的人，他媽的，可能活不到四十就死了。”陸孝有感而發，很想抽一根煙，什麽煙都行，他坐在男大學生的後面，竟領取到了一點自由的、涼爽的風。

“為什麽這麽說？”方明煦回頭，極快地瞄了陸孝一眼。

“我叔叔把我們全家人的命都透支用掉了，我們不過是在還他欠的命，走他應該走完的命運，等到都還完那天，我搓澡大王牛德彪也想重新洗牌做個好人。”

陸孝不知道哪句話把方明煦逗笑了，方明煦笑得不行，身子一抖一抖，在前面搖搖晃晃。

“你在哪裏搓澡？多少錢一次？改天我去搓搓。”

“搓你媽！前邊右拐。”

陸孝後來嘆氣：好好的小夥兒，怎麽姓方！晦氣，姓方的都晦氣。

陸孝住在郊區二手交易市場這邊，靠著火車道，每天定時定點轟隆隆的火車走一遍，臥軌肯定非常方便了，陸孝想，如果活過四十歲還在這片地界住著，那幹脆臥軌自殺算了，人生沒啥大意思，他住在交易市場裏面，床旁邊是高高摞起來的鋼管，有粗有細，各種型號都有，大部分鋼管都生銹了，搞得屋裏空氣也銹住了，他就像二手市場的看門大爺，免費幫人家看著破爛.貨，人家才讓他睡在這裏，上一個睡在這裏的小夥兒因諵楓為入室搶劫蹲笆籬子進去了，因此小老板們都說這裏風水不好，只有陸孝不怕，他說，命硬不硬不重要，命爛才重要，他的命爛到風水大師看過以後淌眼淚的程度，有什麽困難他捱著，能捱住才是真男人。

方明煦站在二手市場門口，悲傷地問陸孝：你就住這兒啊？看著不安全。

每當外人流露出對陸孝的哀傷和同情時，他的心情都能直奔二百邁，心情特好，他想他這條爛命沒什麽用，只有嚇唬人的時候有用，他都這麽爛了，還堅強地活著，結尾還能告訴人家：幹就完了，怕什麽。至此他得意極了。

陸孝得意地揚起頭，說：怎麽了？爺就住這裏，爽得很，半夜火車瞎幾把響，爺壓根一點聲音聽不著，該睡睡，該磨牙磨牙。

方明煦的臉色就更苦了：我是擔心你，這裏真的看起來太不安全了。

陸孝把車鑰匙扔給方明煦，順帶著把一百塊錢也扔給他。

“你開回家吧，有空把破車還我就行，錢你也收著，我現在滿褲兜只有一百塊錢，多了沒有，你看我又縫針又打破傷風什麽的，得花好幾百吧，等我搓澡掙點再還你剩下的。”

陸孝說完把大鐵門鎖上了，鐵門破破爛爛鎖了和沒鎖沒什麽區別，唯一的用處是把方明煦關在外面，方明煦站在外面，臉色又蒼白又苦澀，好像看一個輪回似的滄桑地看著陸孝和他身後的破爛。

“我們認識嗎？”陸孝冷不丁問出這麽一句話，連他自己也驚奇，不過命運裏確實缺了那麽一塊兒，誰來補上，疑問句當然問不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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